「To Sir With Love」是部六○年代末期的影片。我喜歡片名的中文翻譯
「吾愛吾師」,所以將它作為本文標題,略談個人對師生關係的經歷和觀感。

電影故事發生在英國一所公立中學,某班的一群學生覺得前途渺茫,上課虛應敷衍,捉弄師長反而變成正事。新到的老師(由黑人明星薛尼‧保迪主演),因為一時找不到正式工作,暫且委身屈就於學校,沒打算久留。他不同意同僚的說法,學生是一群無可救藥的朽木;堅信年輕人的本質並不壞。本著這基本信念,他以徐緩漸進的步調,同學生講道理,不亢不卑,逐漸感化對方,而贏得尊敬。一學年下來,老師找到新職,開始工程師生涯,與學生再見,各奔前程。

我看這影片時,大學剛畢業,預備出國唸研究所。先此,在台灣唸完國民小學,和所謂的「明星」中學和大學。一路循規蹈矩過來,我這學生和老師們始終保持傳統的尊卑關係,和電影中看到的大相迥異。

兩千五百年前孔子過世後,弟子在墓旁結廬守喪三年。子貢又多留三年;他頌揚孔老夫子的德行,如日月之不可逾越。現在時代進步到師友不分,平起平坐,兩者之間,甚而演變為買賣交易,有些場合,學生居然還成為老師的「衣食父母」!雖然如此,我腦子裡還一直存有「一日為師,終生為父」的觀念,不過此地之「為父」不同於對待自己的生養父母。

小學六年,與父母頂撞時或有之,而師生關係宛若老鼠與貓,在大街上跟着大人溜躂,遠遠望見老師,還是有點犯罪感,能躲開則為上策。老師說什麼,一概奉行不渝,自然不在話下。五、六年級時的王老師,以算學見長,他教我們解「雞兔同籠」問題,當時我實在想不透,雞跟兔子怎麼會在同一籠裡呢?這問題始終沒敢啟齒發問。國民小學裡,絕大多數的老師受的是日本教育,當時光復不久,政府推行國語運動,在學校裡幾乎聽不到閩南話,真難為了一些師長,也證明日人治台頗有成功之處,不過這是許多年後才領悟到的。小學老師體罰學生,是天經地義的事,否則哪會有家長到學校拜託老師,對子弟要嚴加管教,唯恐板子打得不夠用力。「嚴師出高徒」、「不打不成器」之類的觀念,深植天下父母心。當年我確信老師體罰學生,完全出於愛心,長大後回想,難免有些懷疑。

當時,社會上所謂的「士農工商」四民,「士」排行隱然仍居首位。教師是士之代表,雖然收入不高,日子清苦,但倍受尊敬。為人師者也不負所望,傳道、授業,解惑之外,還多表現「君子有所為,有所不為」的氣節,對年輕一代的影響,既深且遠。

高一時本班榮幸被挑中,每星期一次由美軍眷屬到校指導英語會話。那位中年的 McCoy 夫人首次進教室,班長喊口令全體起立鞠躬,夫人表情驚愕,不知如何應付,
隔了一陣才定過神來。這慣常的動作,並不表示學生們對外國老師格外尊敬,但對她來說是破天荒的頭一遭,難免受寵若驚,而我們則默默體會到兩國習慣的不同。

高二時,賀校長禮聘胡先生來教我們這班國文,胡師學問淵博,上課時引經據典,信手拈來,我覺得興味十足,獲益良多。他身為國大代表,教書純屬客串,上課不按進度,並不時缺席遲到。一年下來,該上的《論語》只講了一半。高三時,班長李君代表同學向同校王老師央求,抽空為我們把《論語》上完,主要為了應付聯考。王師過去與本班從未往來,居然慨然允諾,並堅持不接受任何報酬。幾年前聽說王師後來遲締良緣,移居澳洲,生活美滿。在此衷心遙寄祝福。

那年頭考大學競爭激烈,學生上補習班添料的風氣大開,就學的中學裡許多老師被爭相延聘。我清楚記得,沒有一位老師因在外兼差,而減少在校的授課鐘點。汪老師代數、三角、解析幾何樣樣精通,不久就成了某著名補習班的台柱明星,聲名大振。大家都曉得汪師家計負擔重,疲於奔命之下,聽說收入比校長還高。某天他走進教室,在黑板上寫道:「嗓啞不能講課,改自習」。後來汪師還是把缺掉的一堂課補了回來。教國文和歷史的先生們,不受補習班重視,偏偏當年我們這群一心想擠進理、工、醫科的大孩子,四、五十年後聚會時,懷念師恩浩蕩,談得最多的是教文史科的先生。

年輕時在校遵守的紀律,隨社會風氣轉移,已變得使現在的學生聽了似信非信。以前訓導處傳下來的規定,沒有妥協的餘地,更別想動念頭挑戰。這多半是「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」思想下的產物。中學時打手心或罰跪已消聲匿跡,課堂上不守規矩罰站還是有的,不過最厲害的懲罰是記過或當眾羞辱。妻就讀的女中,L 主任守在校門口拿把剪刀
,見到髮根修得不夠高的同學,當場喀嚓。少數不服從常規者,難免被同學視為異類,甚至「害群之馬」,其實他們並沒犯什麼大不了的過失,頭髮留長了些、褲腿裁成喇叭形、或大盤帽折成流線而已。嚴厲壓制的結果,校園裡表面看來平靜,對學生們長遠的影響就很難說,我以為負面者居多。據我私人接觸,當年的「壞學生」長大後,成就似乎比聽話服從的「好學生」還高,至少以社會公認的標準衡量。

兩千多年前,希臘的亞里士多德說過:「吾愛吾師,吾更愛真理!」他的老師是柏拉圖大哲。後來有的學生抬著這句話,作為打倒老師權威的招牌,或因本身立論偏差,若再加以態度橫傲,得到的效果正好相反,真理反遭湮沒。也有些先生忘了:歷史上最有名的老師孔夫子,率先說過:「當仁不讓於師」,這是何等氣度!大文學家韓愈在《師說》中也說:「弟子不必不如師,師不必賢於弟子,聞道有先後,術業有專攻,如是而已。」老師對學生們的「挑戰」,以力服人而成功者,表面短象而已,學生「非心服也,力不贍也」。師生之間,若以平常心就某事論某事,以德服人,對方才會「中心悅而誠服也」。這才是雙贏的結局。

在美國常有男老師引誘未成年女生而發生關係,聽多了則不為怪。也有過數起年輕女教師,與班上十幾歲的男學生相好,肌膚之親外還懷有身孕,有說兩情相悅,不值得大驚小怪,不過只要東窗事發,女老師照樣以誘姦未成年者獲罪,但處罰比犯同樣罪的男老師輕得多。類似不尋常事件,衛道人士難免感嘆「人心不古」、「斯文掃地」。話說回來,同樣的社會裡,也有老師們一再表現出高貴的情操。兩年前美國維州理工校園內,某生神經失常引發瘋狂大屠殺。當時 Liviu Librescu 教授眼見槍手要衝進教室,死命將門頂住
,讓學生跳窗逃走,結果自己身中數彈而亡。該教授猶太人也,兒時在歐洲,從希特勒消滅猶太人運動中倖免逃脫。去年中國四川大地震,五千多名學童死亡,事後一再發現老師捨身搶救孩子的英勇事跡。

不久前讀張作錦先生的一篇感時之作。他先說了一則當今在台灣大學內的普遍現象:教授儘量把課排到九點鐘以後,太早了學生還高臥未起。早堂課能不選就不選,若是必修,則曠課、遲到、上課打瞌睡的人很多。學期結束前,校方要學生對老師評估考核,因此有學生提醒老師打分數時要多「斟酌」。最後張先生感慨地問,台灣將選舉帶進校園,系主任、院長、校長都由投票選出,這豈不毀了教育,就像毀了台灣的政治一樣。

當前的教育方式和師生關係,與我個人所經歷者相差很遠。總體看來,似乎每況愈下,但仔細思索,又不敢確定。因為我相信人類文明一直在往好的方向邁進,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。就個人親身目睹的這幾十年,科技物質方面的長足進步是毋庸置疑的,每一行業都有亮麗的成績單展示,並能提出使人信服的數據佐證。而人際關係和道德標準呢?若一切都以傳統為圭臬,現時種種是讓人極端失望。但誰能說我們必需墨守成規呢?何況眼前的一些事務和習俗,仍多處於過渡階段,待塵埃落定,說不定欣然發現,我們已然置身另層高樓。英雄不必氣短!